月的眼神繁花似锦,夜的呼吸顺畅恬静。当光晕占据大半视野,明润披盖肩头,花瓣上的露水滴下,他们的冲动不再会被无限时间磨灭。他们如痴如醉地感受彼此的心跳,忘了声音和视线,忘了热与冷意,也忘了自己:对方心脏的另一半儿,这就是他们。走进湿濡的欺骗的雾霭,飞越辽阔汹涌的大海,在充满鲜花树叶与嗥叫的密地在恍惚的幸福中喜结连理,最后重回一个有风有阳的公园立亭阴影之下,看着彼此的脸庞,诗画般的璀璨。


【资料图】

那心底的悸动和欢欣源自哪里,是许久未见的冲动,月亮掉进双眼的纯粹皎洁,还是他们从未来得及回味的记忆标志。并不清楚,只是一味祈祷,不再谎言半分。也许最后,他们会迎来夜风吹入云,秋风卷落叶的结局,结束一生孤独的恩爱,再也看不见对方的双眼,听见拨动心弦的嗓音,但他们无所畏惧,他们会化身月下白花,开一簇,谢一簇,直到大地凋亡,天空崩塌。

“我们还剩多长时间?”

轻声细语,咧出一个苦涩的笑。而他听闻,那怜悯的一笔,终于落下,平淡、分明,好像要一觉不醒。

“不知道,但我想,足够了。”

是啊,足够了,甚至还多出来几年:那个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荣光在沉默的生活里挤干了他们多余的水分,他们也才真正踏上名为‘爱’的单程旅行。日复一日的白天黑夜接憧而至的生活并非枯燥的,它被两人注入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淡然和趣味,就像之前自己跟自己玩的戳破谎言的游戏无异,他们乐在其中,甘愿被人生明了的方向绕的晕头转向。

晨曦萌发爱意,那朵精致的花环会由琪亚娜亲自戴他头上,这样看起来他才不会那么显老,又或者这是创造的预示,他们在阴影里把记忆紧紧抱住,把云烟似的过往当做一幅画,一副抽象却明目的画:春天他们醉倒在浓郁的花香中不知疲倦地翻滚,忘记饥饿和眩晕酣畅淋漓地一次接一次地做爱,夏日他们乘着流云翱翔在五彩缤纷地植被林里,以乘风破浪之势赴约月宫的筵宴,在明澈、占据大半视野的无限光晕里痛饮月酒忘我地接吻,散漫的水声听得花枝都忍不住低下头去;进入秋天,也就成了一种平淡的状态,舰长会放下一切工作静静看着妻子笨拙而生涩地把粗线团一点一点拆开,用棒针一下又一下,犹如编织他每夜每晚美好的梦境一般,极其小心但就是编不愣怔地最后委托于他,看得他开怀大笑。即便历经不知道多少个四季,她也在白头时摆脱了他的好意;冬天,月亮掉进他们的眼窝,寒风吹他们裹紧云,他们会在一个个不言而喻的默契中不厌其烦地抚摸彼此的头发,时而捻住时而抚顺,在一股股好闻的香味漫进鼻腔时,不会有由来地一遍遍讲述自己和对方难捱的爱情。

可能在哪时,他们会回到过去片刻,去说、去抢、去跑、去跳,去做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在阳光下,阴影里,重拾书信般满载情感重量的感情,舍弃毫无必要的胆怯,直到和煦的糖果味的微风吹来,携着舒服的湿濡感淌过发梢,扬起鬓发,吹他们回无可避免的未来。黎明把他们载向无限次生死莫测的征途,黑潮把他们淹没在惊惧惴惴不安的苦痛,可在这光与暗的罅隙里,他们会把视线放在明亮的星星和凝固的寂静上,像是一个被浓缩的伟大的瞬间,路的尽头并非人人都恐惧的死亡,而是矗立在死亡两旁的不朽与永久。

一场场往复的春冬里他们并未结下第三个可爱的果实,反倒在学会听闻花语和叶声的同时渐渐学会了被遗忘的变老。在舰长的红发被夜霜揉的绵软,染的凄苦时,琪亚娜建立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家的想法姗姗来迟,她一边咀嚼晦涩的文字一边说着晦涩的文字,轻轻拽他的衣袖说她把他们以前约定好的事情给忘了,而那人只是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开看向她,眼中,有烟火和红霞:

“但现在还不晚,是吧?”

她愣了一下,手豁然热起来,咽喉臆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然后露出笑容:“这个我也给忘了。”

于是第二天,他们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连他们的孩子也只是匆匆留给一封信后再无踪迹。他们携手迈进不知世界何处的山麓,在里面打造起了简陋但沉淀多年的爱之家,恰巧遇到一位好像活过几个世纪一样的好心老者接受了他打造家具的帮助,还有断断续续不知何处送来的纯粹的好意。也因为这,他们的新家焕发生机,好似坐立海边的独栋别墅一般栖息在被林叶和鸟鸣遮盖的一片空白的土地。当最后一碎木屑落地,老者在暝色的门口弹起了琵琶,舰长清笛作伴,晓风明月般的愁绪响彻茂密沉静的山麓,阵阵时光的脚步向他们传来。

“你会一点?”

“什么都知道一点罢了。”

老者与他们家不远,距离如邻居口中轻描淡写的‘拐个弯就到了’。建家的时日下来,他们和他以小孩子与大人的身份建立了一份真挚的友谊,一直保持到舰长死前的一刻。在这时,舰长和琪亚娜便不再为任何事物困扰,他们有像样的家,有坦率真切的朋友,也有两颗亲密无间的孤独的心融化在一起,晶莹的眼睛里,夜晚是露珠般剔透的轨迹,它把月亮绣得深远,一如他们苦恋的火,不畏惧死亡,不害怕别离,像是两个叛逆的孩子逆反时间的真相,摘下雾纱稀释旧爱的迷惘,并在这里久久徘徊。他们以一段感情撑起另一段感情,一段短的叫人遗憾,被月亮揽进怀的对话。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样好像班长一样。”

“我们已经是了。”

荧帐下,静谧里,火光旁,眼神暧昧,春河静淌,他予她的回忆如墨汁,永远擦不掉半分。

“你会在顽石上滑倒吗?”

“不会,我会倒在月亮下。”

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就被她抱住了,心灵被他心心念念无数日夜的体温围剿,木墙被淅沥清雨敲得无奈,回衬出一股暗示的滋味。她笑笑,往日好闻的花香被一种沉厚的木香取代,但仍旧在他心塘掀起万丈波涛,犹如那被鲸搅扰的汹涌狂暴的大海。

“错啦笨蛋。”她的呢喃细语,是镶嵌在岁月的第二份约定:“你没那么伟大,你只能倒在我的怀里。”

他愣了一下,随之也笑了起来,抱住了她:“应该是只配倒在你的怀里。”

那时的舰长已年过半百,只是在她眼中他仍称不上老:褪去纯白的舰装,换下平日如同挑战时代潮流的阴郁日常服,也卸下身为丈夫的担子蜕化为一个小孩儿,他变成了一个更加天真痴情的人,跟同龄人看不到半分相像。抽烟喝酒的恶习是以后的事,对自己家老婆子听言从计,没有反抗年龄的数字,亦不会说自己过去的雄发英姿,他跟随着时代被时代洪流冲往不知何处的终点,纵然心中怀有不安但他清楚,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琪亚娜同样如此,她真的成了他口中成熟的模样:她把过去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余生只为未来做思考打算,即便他们的时光悄然逝去,她仍孜孜不倦地打理这里打理那里,学会变老的同时也渐渐学会了老婆婆的谈吐和行为模式,她和他一样样貌比年龄要老的多,月光霜华落满头,年轻时怎么也破坏不了的纤瘦体态也开始迟来的反噬,粗糙的肌肤,好多皱纹的脸,下垂的胸部,种种变化诉说着她在无可挽回的老去,可她仍一无所知,因为在他眼中她从未有过变化,仿佛一直在紧随他一般。

残阳点燃黄昏,朦胧的光线射进狭小的室内,铺满圆桌泛起光泽,他们老道的眼神一次又一次交汇,然后在脸颊温烫之际不动声色撇过头去,哈哈两声笑,和着鸟鸣散漫浅山。他们每往新家添置一件新家具,过往沉淀的记忆就会消失不见,这好似一种爱情的魔力,他们透过飘向远方的月光看见两位忧郁的哨兵默默等待自己不可能的爱情,看到往日翩翩舞动的优美身姿却激不起内心哪怕一丝涟漪。他们是改头换貌的老夫妇,决心将记忆舍去,化作泪滴挥洒至世界的那一头。

“琪亚娜,我们的未来会在哪里呢?”

夜晚,万籁俱寂,几缕悠风淌过,把困意吹开,把清醒吹来,他看到桌上的春面油光噌亮,脑海不自觉浮出一个问题。而她晃了一下神,呼吸扯紧了夜弦,似有夜雀高歌,视线从爬山虎上移开,眼中,是那池星光的泉:

“在这里,在桂花和茶香里。”

三个人,三个截然不同却又何种相似的答案。德丽莎逞强的深情与离别,男人宁愿欺骗也要相信的沉默与恍惚,还有琪亚娜毫不怀疑的清净安宁。三个回答,六种不尽相同的象征,组成了那转移到时轮上缩小的笨蛋的二十三笔画:“爱。”

他笑一下,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眶噙满泪水,嗫嚅道:“是这样吗……”

而她缓缓拿起老人枯萎的大手放上自己脸上,闭上眼感受早已消散的温度和气息,想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丝怜悯的昙花的永恒。没有意识的,睁开眼时,眼眸不再星光,它不再为任何让步。

“就是这样。”她如此确定,如此肯定,不约而同,思绪无处可藏:“我们的未来不再被任何人让步。”

至此,尘埃落定,他们不会再有什么改变,所有都该按照他们随心所欲的想法,不在乎身外的一切缓缓行进,宛如琪亚娜寻找时间数字对她生命的意义,只是他们心知肚明这次的旅程该往哪个方向驶去,也知道哪里是终点。接下来的一切有条不紊,十五个春秋余载在这里度过,无关生老病死,无关需求与意外,他们一直守在这里和那位不会变老的老者谈多谈少,看过春雨洗墨,轻吟哀伤的歌,在茂密的树丛间不顾身体机能的老化捕捉灵敏的野兽,躺在劈啪作响的火炉旁远眺窗外被处女雪覆盖的世界。

在舰长的一生中,那是他最舒心的时光,琪亚娜亦是如此,他们缩在微渺的世界里,彻底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不在乎愈发沉重的躯体随心所欲,已然抵达幸福的彼岸。自然面对所有莫须有的意外,即便岁月的痕迹在脸上越来明显,即便心塘悸动的波纹渐渐沉底,仍无法阻止他们向时间发起挑战,正如他们过去永久许诺的那样,他们不会停下脚步,直到生命尽头。

在那段日子里,时间仿佛跟随他们一起变老:人生苦短,年轮连山河都能磨平怎么不能消得人的七情六欲,可他们转而变作一种更普通的状态生活下去,即便过去不经意想起的物件或事情在脑海漾起蜻蜓点水的波纹,霜华满头的鬓发绊住他们的脚步,陌生熟悉的老脸看得心忽然悸动又如何。老去的开始不是过往的迷失,数字的上涨并非记忆的离析,他们早被绑在一起,发誓死去时重拾那场婚礼的意义。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需要说什么,但实际上什么都不用说。此刻,他们依偎在一起,望着通红夕阳缓缓下沉,赤色的斑驳陆离连带苟延残喘的两人一并吞没,消弭在无声无息的黑暗。可咻然,听见有片叶子掉水中,热气蒸出一阵迷人的氤氲,嬗口呼出幽香热意,他们的手牵到一起,然后慢慢用力,气息描绘两颗垂老的心脏,红晕衬映浅浅笑意,那淡如流水的眼眸,比黄昏更能激起她少女的感情。

“琪亚娜?”

“嗯。”

“你的眼睛还看得到什么?”

小炉温烫,晚霞轻柔,一席温润的风吹来,将他们的心挽回那个熊熊烈火的残阳。琪亚娜凝望爱人满是皱纹的脸,笑他明知故问,笑他可爱的问题和不懂风趣的失礼。等到夕阳落入月眼,温风的脚步清净而响亮,她的神情如他们抱在一起的影子,纯粹、羞涩,和晰明的热量。

她扭过头来,脸上,是四十年都没改变的深情: “你。”

话音落地,语闭,气息和心跳只留给爱意,他们紧紧缠在一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用它的笔锋改天换地,也溅到他们身上滴点墨迹:花儿盛开一轮又一轮,枝丫绽放一次又一次,秋叶一片片飘落在地,无数雪片纷繁成雨,融化再重来。他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年结束了包括身体机能的一切,静如潭水的生活也随他们的岁数褪了色。

霜雪千年,伴随容颜衰老,身体退化,他们渐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来自幸福和爱情的挫败:他们的双腿无法再攀越高峰,双手也开始抓不稳锅把和针线,就连鼻子都有点失灵,毛病的眼睛和耳朵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片单调的色彩和安心的回音,心脏筋疲力竭,肝脏出现问题,种种自然的意外昭示他们难以寻回过去的自己。亦如时间不给半分薄面,日月不再为此驻足,他们的单程车要到站时,夕阳也要坠下,他们踏出列车时,血色的小花和悠扬的歌曲会盈满河道,为他们开出一条灵魂的道路。

“我们还回去吗?”

“我们只剩那里了。”

“会被骂的哦。”她笑着说,熟悉的触感传来,那笑便收敛了,舰长乱抓一气琪亚娜满头的霜华,看到她眼里的星光已经睡熟了:“不过,你早就被骂习惯了对吧?”

他点了点头,摸着老婆子绵软的白发,朦胧光线里,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窗外,黄昏蝉鸣满树。

。 。 。 。 。 。 。 。 。 。 。 。

生命璀璨如歌。它好像一场赛跑,被别人超过或超过别人,可能在抵达终点的哪时,你会得以看见挚友亲爱熟悉而不由得感慨的脸庞,毫不犹豫的叫出名字呼喊,和她感慨美好的旧日,回顾不再的初心。任何人都有无法停止时间,任何人都无法逆反时间,前方道路漫长短暂,弥漫雨雾,过去的故事一去不复返,那里有阳光雨露,静静描述,恣意延展爱与伤痛。

亲密的爱人难以说出再见,往日的年轻人无法挽回错过的幸福和欺骗,枚举的例子如繁星般数不胜数,那一件件无常的消失待到老去时再看会发现,记得的需要寻找人生与爱情意义的渴望,自己早已实现——那从前做的一件件小事,回过头看,都是大事。在一处浪漫烂漫而宛如残留松节油味道的幸福回忆的下午,沉默的病房里,两位老人会不约而同睁开眼,视线里,日暮比对方的眼睛更清澈,思绪相彼时,或更早,更模糊。便又是不约而同的,不知因何失去对身体的管控,哑然失笑。

“那么......我们的回忆,到此结束了?”

他轻问,嗓音沙哑,衰老的气息如墨水醇厚,软了素纸,乱了她对他味道的印象。琪亚娜抚摸着自己枯萎的手指,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星空般的眼眸在日常中掉进了湛蓝的湖水里,深空与浅蓝辉映,揉成了不太好形容的颜色,老人眼中和她气质同样的独一无二的颜色。

“是啊...结束了。你我的回忆。”

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豁然窗外逐渐淡去的黄昏多出一缕难以释怀的忧郁,已有星点抛头露面,取代琪亚娜脸上难以叫他形容的表情。于是他俯身捉住她的手,轻轻包裹,像是有种青春的温度在两人心头弋开,是水般缓缓流淌。他知道,她比她敏感的多,不管是数字的上涨、距离的缩短,近在咫尺的死亡,还是对一个人的记忆,对她的感受都要比他细腻深沉,无限接近于他的爱一样,令她灿烂的光芒黯然失色。

一如既往,他轻易读懂了她的情绪,站在相同位置感受了她的恐惧,他分明清楚,这种恐惧并非来自死亡,而是对失去爱人的苦涩和对自己管不住遥远回忆的紊乱。她怕,怕自己和他一起的记忆会把她冲回那个昔日痛苦的公园,冲回那个和他共有的月光鸟鸣林叶稀松笛声婉转的无比深刻的罂粟花之地。也许他们注定要被当做被爱情轭上的牲口,在无休止的五十年里承担着绝对的无可避免的悲痛。

一个人如果乘风而来,那他注定要向狂暴的海洋扬帆起航。而对于曾坐过月亮马车的公主来说,平淡安静却胜过金盏菊的孤帆似的结局比乘坐由燃烧着的骷髅马载她向黄昏奔去的壮美更适合、也更完美。第二次,犹如他们毕生遵循的爱情规律和誓约的第二次,性欲被时间消磨得快要一干二净的舰长老当益壮用他歪七八扭的几乎是生锈的牙齿啃咬她粗糙的颈脖,这可能可以作为坠入爱河里的一滴水,在水面漾起微不足道的涟漪,也可能成为他们彻底和昔日已经消失在茫茫大雾里的两个年轻人分离,连记忆都一干二净。

“唔...好疼。”她深吸口气,颤颤巍巍地诚恳表达,宣泄对他突然行为的不满:“你好歹让我准备一下吧。”

“是啊,好疼。”他笑了起来,笑出一股老头子的味道:“我们都变得跟老头一样脆弱呢。”

琪亚娜清楚,幸福的微光在自己心底隐隐闪烁,他孩童似的笑声把她安心地带回不知何处的过去几秒,而她违反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法则的那一刻,归宿已经沿着她命运的掌纹攀上了她的脉搏。她清楚,自己即将像那时的他一样不负责任的自顾自逃走,只是她会比他残忍太多。

“我们早就是两个老头了。”

她无视那股令她心酸的感觉看着他淡淡道,而他颔首,叹口气,仿佛彻底死了心一样:

“你还是比我年轻啊......看我这记性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我并不比你年轻。”

“再过两三年,可能我的记忆就要像刚洗好的相片一样被一把火给烧干净了,你又如何呢,琪亚娜。”

可她还是摇摇头,毅然否定了:“我也是如此,舰长。”

他们对视着,目光矜持、满溢柔情,也许他们早已掉进了对方一个又一个的背影中,也许只是被炫目的霞光遮住他们本想看到的模样,又或是在悸动、缠绵、错落的脉搏的跳动中遗失了随潮汐脉动的心脏。但不论如此,此时此刻,他们就是彼此一生来最想看到的,无比熟悉,无比温暖,如真似幻——被削去一层的树,或者被刮胡刀剃去的沐浴在火光下的胡茬。

他没吭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放在她的脸上,得意地笑了:

“净说傻话。”

面对沧楚的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只是无能为力的笑笑,又姗姗来迟补上一句不知对谁的嫌弃:

“是啊...是傻话,大傻瓜一样。”

诚如所讲,他比她老太多,是个大傻瓜,一点儿没察觉变得沉重的气氛,只是笑着,摸着爱人的脸颊,享受她暖意的包裹,和已经褪色的内心淡淡的欢欣,闭上眼睛,孩子气说:“我的人生,因为你才闪耀呢。”

而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昏暗的光线里,琪亚娜拼上性命不让自己的泪落在他手上,不让自己鼓动的咽喉漏出声,不让自己颤抖的声线暴露出来。可即便它们任何一个都没暴露她,自己想要反驳他的冲动和对他老去的爱的依旧仍叫这位只有几根细细的即将断开的细线把她拴在这个世界上的老人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

“才不是呢...笨蛋。”

话音未落,他甚至来不及睁开眼,她苦涩但柔软的嘴唇便覆住了他的唇:绵软的白发,无声的哀思,以及时而谈论以往的家常,将她毫无痛苦地隔开了,于是老人拼尽全力、虔诚祈祷,希望他不要发觉她不争气的哭了。快要干涸的水声,哮喘般粗重苦短的呼吸,还有堵塞他们咽喉的异物,止住了门外将要敲门的护士的脚步。

这是他们接受自己变老后的最后一枚吻,同样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等到舰长迷迷糊糊回过神时,她已把头撇过去了,他没说话,也说不出话,因为事实并不如她所愿,在那滴背叛的泪滑落他掌心的那一刻,时间的列车载他们驶向衰老的终点,速度快得令他心碎。

舰长望着背对他的老婆子,笑着说:“不是就不是吧。”

本能早已消失,记忆沉入海底,爱情的炙热在时间的消磨中改变了原有的本质,剩给他们的只是残羹冷炙,过往的一切如他们在山麓里的那栋小屋,被搁置,最终遗弃,成烟成雨,升腾,把天空烫开。窗外,有星光,和沉沉云雾。

后来,在同样的夜里,舰长回忆起了她也是睡在了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醒来。

在前几分钟,可能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她有片刻想捉住他手的犹豫,但等到回神,他的背影已走出她的视线,再也看不见。那时,她嘴巴里空空的,跟他说想吃点什么东西,而等他承受着旁人惊诧的眼神把炸鸡汉堡买回来时,恰好碰见那位年轻的医生帮睡着的她把被子掖好,当他发出脚步声走进门,他看到那位医术高超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作出噤声,对他淡然一笑,声音小到他本就失灵的耳朵快要彻底罢工。

“嘘......她睡着了。”

“是吗......”

“嗯。”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蹑手蹑脚来到她身边,看着挚爱安静的脸庞,愣了一下,悄悄把耳朵贴紧胸口,仔细聆听无言,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他释怀地吻了她的额头,眼里,是泪和花:“真的,睡的...很熟呢。”

“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更何况您这样的英雄。”

他摇了摇头,说那个身份早就跟着两个失忆者飘逝天际了。

而闻言的男人微微颔首,走出了病房,带上门,给了他放声痛哭、毫无意义地回顾往昔的几小时。

生命苦涩如歌——推推不动,拉拉不开,恬不知耻地沉淀半生后不紧不慢地写下每个人注定的结局,它不平等,满是恶意的私心,是个未褪去素纱就把丈夫从脑海抹去的寡妇,叫人说不出憎恶。可它也值得赞扬,值得歌颂,它给了每个人清晰的回忆,给了每个人发热发光的机会,比如童年时,比如年轻时,比如不年轻时,比如衰老时,起起落落波波折折,留下了一个个不经意的足印与恍惚的愿意被留下的每件事的意义。它可以以任意一种形式出现、动辄开罪,同样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拆开、化解不属于哪个人的命运,它喜怒无常、郁郁寡欢,绝大时候,苦涩都比快乐多得多,可有时...在苦涩中炸开的喜悦,会化身洪流吞没所有苦痛,直达彼方。

在冬日落雪的晚夜,薄暮绵绵,铺满了整个医院。准备休息的医生在走廊上遇到了他风烛残年的病人,本能的危机感使他及时扶住了这位摇摇欲坠的父亲,并为他推来了轮椅。阴沉的走廊间,通电的安全通道莹莹闪光,描绘着死亡的轮廓,驶来的车辆被那倔脾气用力一推轱辘到边角,而他本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地一次又一次尝试靠墙撑起身子,年轻人就这么看着,承受脑内不停闪烁恼人的词汇:“徒劳”。

“您这大半夜的,想干嘛去啊。”

他微笑轻问,不料那人的回答叫他怔住许久:

“我看到她了,在外边的木椅上。”

病入膏肓地老人指着外面,眼里噙着泪,单薄的身躯在黑暗中支离破碎。而他沉默一会儿,像是平日检查病人的身体情况一样询问他生命最后的火苗:

“您想出去吗?”

“要啊......当然要,”他无能为力,咬牙切齿:“可他妈的...这腿为什么不听使唤......”

“快九十岁的老骨头了,还想着重返青春啊?”

“我只是看见她了,想再见见她而已。”

“那就安生点,在这等我。”说罢,那健硕的身影消失黑暗中,消失在走廊尽头。

室外星光闪烁,轻盈雪花缓缓飘落,不是情人节也胜过情人节——他一生都没给她过过的情人节。他坐在不舒服的布料上焦灼等待,在记忆即将落日之时终于迎来自己的毕生救赎:

“外边儿天冻死个人,您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可别突然冷死了。”

他不禁笑出声来,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人,说:“这话可不是医生跟病人说的啊。”

“可我并没有以医生的身份跟您对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厚衣物往老人身上套,棉袄棉裤棉帽,再加一张口罩盖上一层厚毯子,动作专注细腻得老人差点以为自己在什么疗养会所,而且工作人员还是自己孩子:好了,我推您出去。”

话音未落,轱辘声便响了起来,电梯降落一楼,男人将他推往他期待了快要十年的归宿,因为他知道,他拦不住他:白雪纷飞,冷风吹拂,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披上一层洁白的毯子被绣得美丽,白雪闪着光,星星闪着光,老人不由得滋生出一缕灵魂脱离躯壳的错觉,而等到雪停下,这便不再是错觉了。

“您说的那个她呢。”

通红的手掸去洁白,医生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到湿凉的木椅上问旁边被温度暖得睡眼惺忪的老人,而他则笑了笑,语气像是故意戏耍他的孩子一样,微笑道:

“我找不到了。不过...倒找到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他没说什么,他继续心无旁骛地讲述起来,当起他人幸福的旁白:可一番模糊的发音下来,他发现他连说话的气力都快没了,就也止住了他和她背着旁人不知羞耻的秘密亲吻。

“您就不能说点重要的吗。”他说“比如你们爱情的结晶,或者别的值得津津乐道的好事。”

可他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温柔吟唱,似是要唤她回来:

“我们无法停止时间,”

“只得将车撤留身后,”

“毕竟前方道路更长。”

“......痴呆的老人啊。”

笑声,歌声,仿佛颂扬,混杂离别的哀伤,带着她的存在消失得体面:

“如果不能笑着说再见,”

“那就让我们试着唱出声来,”

“你便是世界上的美好,”异口同声,真心装点未来:“永远闪耀。”

天上,繁星闪烁,星轨沉落,雪花飘零,冷风如泡沫翻腾。

“......任性的家伙。”

“是啊,任性的家伙。”

语闭,他们不约而同沉默,医生看着脸上留存幸福,闭着眼睛的老人,

合目,然后抬起头,雪停了,吐出薄雾,一闪一闪的斑点如枪响,纷纷兀鹫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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